
9月10日,古蓮花池綠意盎然。
本版照片均為華聲在線全媒體記者 鄒尚奇 攝

上聯(lián):滌翠;下聯(lián):搖紅。

上聯(lián):霓帶;下聯(lián):霞衣。

萬卷樓前廳懸掛著乾隆皇帝親題匾額“緒式濂溪”。
華聲在線全媒體記者 唐能 張嘉詩
河北保定,古蓮花池。夏日澄澈的陽光,穿過百年古樹的繁枝密葉,輕柔地灑落在一座古樸的牌樓之上。這座看似尋常的建筑,卻承載著中國楹聯(lián)史上的兩朵“奇花”——兩副楹聯(lián),總共八個字:
滌翠;
搖紅。
霓帶;
霞衣。
何以稱“奇”?保定市蓮池書院研究會會長、蓮池書院博物館原館長柴汝新道破玄機:“浩如煙海的中國楹聯(lián)中,二字聯(lián)已是鳳毛麟角。而兩副二字聯(lián)同鐫一樓,更屬絕無僅有。”
牌樓溯往跡,蓮池話源流
“欲解此聯(lián)之妙,需先讀懂此牌樓與蓮池的前世今生。”柴汝新娓娓道來。
他介紹,這座三門四柱、高約十米的牌樓,原非蓮池舊物,而是矗立于保定火神廟前。火神廟初建于明嘉靖年間,清道光時曾予重修。據《清苑縣志》載,廟宇規(guī)模宏大,香火鼎盛,坐北朝南,門前一條四十余米的短街盡頭,正對著一座專為酬神而建的戲樓。作為道教道場,廟內供奉的是執(zhí)掌人間煙火的火德真君——炎帝。這座牌樓,便這般靜觀著明代的煙火,聆聽著清代的戲文,一路行至今日。
而古蓮花池的歷史,比牌樓更為悠遠。公元1227年,金末元初,飽經戰(zhàn)火的保定一片頹垣。元朝將領張柔坐鎮(zhèn)于此,重建保州城,引泉筑園,其所建四園之一的“雪香園”,便是蓮池前身。1289年,保定地震,雪香園漸趨荒蕪。直至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知府張烈文予以重建。明萬歷十五年(1587年),知府查志隆再度擴建,并賦予其精神內核——以蓮池碧水為“水鑒”,寓意“秉政應鑒之碧水蒼天”,蓮池遂得“水鑒公署”之雅稱。因池中荷花繁盛,世人俗稱為“蓮花池”,逐漸成為官紳文人雅集之所。
清雍正十一年(1733年),直隸總督李衛(wèi)于蓮池西北創(chuàng)辦蓮池書院,延聘名師,使其一躍成為北方學術重鎮(zhèn),引得“四方賢雋擔簦負笈受業(yè)門下”。至乾隆年間,直隸總督方觀承增筑亭臺,修建“蓮池行宮十二景”,有“城市蓬萊”之譽。后乾隆皇帝親題“緒式濂溪”,期許書院承襲周敦頤(號濂溪)之理學衣缽,更將蓮池書院推向高光時刻。
清末以降,蓮池屢遭兵燹,直至新中國成立,方得妥善修繕,重現(xiàn)光彩。1975年,古老的牌樓自火神廟遷入蓮池。兩位歷經滄桑的“老者”,于此相伴,共續(xù)文脈。
1979年,當代詩詞大家、書法家黃綺應邀為牌樓創(chuàng)作并書寫了“滌翠;搖紅”和“霓帶;霞衣”兩副楹聯(lián)。黃綺早年師從聞一多先生,其深厚的學養(yǎng)與精湛的書藝,為此聯(lián)注入了雙重魅力。
聯(lián)中藏天地,字外見精神
走近牌樓,只見正面匾額為篆書“古蓮花池”,背面則為籀書“蓮漪夏滟”。兩副短聯(lián),分列正反匾額兩側。
柴汝新解讀道,牌樓正面的“滌翠”“搖紅”,仿佛是園林遞給來訪者的第一張名片:此處不獨有風景,更有生命的姿態(tài)與風骨。
“滌翠”二字,源于清代管棆《匡廬歌》:“平明迎日上廬岳,春山滌翠清如濯。”
“用于蓮池,意境尤深。”柴汝新說,蓮與“廉”音同,翠色需常滌,恰似廉潔需常礪,此為君子之德。
“搖紅”則脫胎自北宋王詵《憶故人·燭影搖紅》,原詞寫盡孤影對燭的凄清。但置于蓮池,意境全然一新:紅荷臨風搖曳,生機勃發(fā),恰似文明在傳承中永葆活力。
說到此處,柴汝新言辭間尤為動容:“蓮池書院鼎盛之時,‘搖紅’便被賦予了全新的時代意涵。張裕釗、吳汝綸等一代大儒在此傳道授業(yè),將文明的火種播向四方。更可貴者,書院還招收日本留學生,延請外教教授英文和西學。這簇‘搖紅’,已然光耀寰宇。”
繞至牌樓背面,“霓帶”“霞衣”四字,恍若將游人從人間盛景引向縹緲仙境。
“霓帶”語出屈原《楚辭·九歌·東君》“青云衣兮白霓裳”,乃神祇之服飾,象征著超脫塵俗的精神追求。于蓮池,你既可在雨后晴空得見真實虹霓,亦能在宛虹橋上觀賞巧奪天工之景。真幻于此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向上的、超越的精神氣韻。
“霞衣”源自南朝沈約之詩“霞衣不待縫,云錦不須織”,描繪了一個天然去雕飾的理想之境。蓮池內的“小方壺”“小蓬萊”,其名便是在告訴世人:此地非是凡塵,乃是仙境。
柴汝新認為,中國人營造園林,從來不僅僅為棲身,而是希望在塵世中辟一方凈土,于現(xiàn)實里開一扇通往理想的門。“霓帶”“霞衣”,便是打開這扇門的鑰匙。
“此般布局,深具意趣。”柴汝新說,“正面是現(xiàn)實的、入世的;背面是理想的、出世的。這正暗合了中國文人的兩種生命情態(tài):入世則腳踏實地,出世則神游物外。”
從聲律觀之,這兩副聯(lián)亦臻化境。“滌翠”“霓帶”為仄聲,“搖紅”“霞衣”為平聲,對仗工整。就詞性而言,“滌翠”“搖紅”是動賓結構,動詞對動詞,形容詞對形容詞;“霓帶”“霞衣”則為偏正名詞相對。柴汝新感嘆:“這已將漢語的形式之美與內涵之豐,發(fā)揮到了極致。”
文脈承古今,風物證春秋
“黃綺先生創(chuàng)作的短聯(lián),絕非簡單的文字集句,而是深植于保定與蓮池歷史文化土壤,以學識為根、以翰墨為葉的精心結撰,堪稱蓮池書院的點睛之筆。”柴汝新認為,這兩副楹聯(lián)既勾勒出“蓮漪夏滟”的如畫景致,又承續(xù)了書院的清雅文脈,更以黃綺獨創(chuàng)的“鐵戟磨沙體”書法的剛健與婀娜,為古老蓮池注入了嶄新的生命力。
從私家園林到書院,再到公眾園圃,蓮池的身份幾經變遷,但其精神內核始終如一——那是一種于世俗中求超越、在方寸間納天下的文人風骨。
作為清代北方著名學府,蓮池書院名師薈萃,英才輩出。
清同治七年,曾國藩出任直隸總督,對蓮池書院傾注大量心血,遴選山長、親定試題,更于右眼失明、政務纏身之際,撰寫《勸學篇示直隸士子》,勉勵學子融通儒學與世用,匡正學風,經世致用,為書院復興與直隸文教振興留下深遠影響。
其學生李鴻章繼任后,延請名士黃彭年主修《畿輔通志》并出任山長,籌銀購書三萬余卷。此后,李鴻章又相繼延攬“曾門四弟子”中的張裕釗、吳汝綸執(zhí)掌教席。他們將曾、李的經世思想付諸實踐,倡導實學新學,吸納西方科學知識,使蓮池書院享有“北方文化淵藪”之盛譽,不僅培養(yǎng)了畢沅、劉春霖兩位狀元,更走出了民國教育總長傅增湘等著名人物。
回望這八字雙聯(lián),它們如同文化的基因密碼,將古蓮池的八百年風云、牌樓的遷建往事與黃綺的才情學識,串聯(lián)成一條清晰的精神脈絡。這場跨越時空的適配,實則是文化基因的同頻共振。
今天的蓮池,游人絡繹不絕,或于“滌翠”“搖紅”前留影,或于“霓帶”“霞衣”下小憩。可能很少有人會駐足凝思這八個字的分量,更少有人知曉牌樓的遷建往事、黃綺的運筆匠心。“但文化便是如此,它不苛求你時刻銘記,它只是靜靜守候在那里,等著你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與之驀然相通,心領神會。”柴汝新笑道。
記者手記
最短的聯(lián)里藏著最長的意
唐能
立于古蓮花池牌樓下,品酌楹聯(lián)文字之精妙、書法之遒勁、意蘊之幽深,仿佛八百年的文風雅韻,皆凝聚于此方寸之間。記者不禁思忖:在這個信息洶涌如潮的時代,我們是否還記得“留白”的智慧?
兩副對聯(lián),總共八字,卻韻味無窮。今人習慣于鋪陳,樂于將一切道盡說破。而這八個字,卻選擇了最含蓄地表達。它信任品讀者自備文化底蘊,自有靈犀想象,這份信任,成就了最美的邂逅與共鳴。而這份極致的凝練,本身即一種文化的自信與從容。
柴汝新先生稱此為“漢語的凝練之美”,而我更愿視其為一種文化姿態(tài):真正的富足,并不在于擁有繁多,而在于需求適當。恰如中國畫中的留白、音樂中的休止,真正的意境與神韻,往往誕生于言語止息、筆墨未到之處。
責編:劉茜
一審:劉茜
二審:印奕帆
三審:譚登
來源:華聲在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