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亮斌
2025年春,我在動筆創作人生中第一部軍事題材小說《長城1933》時,內心不安,生怕自己的創作與真實的長城抗戰相距十萬八千里。因為直至初稿完成,我竟然一次都未曾踏足過古北口長城。
古北口是我家族的圣地。先伯父黃杰擔任國民革命軍十七軍第二師師長,正是這次長城抗戰的重要參加者。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進一步加劇了對中國的侵略,先是在長春成立偽滿洲國,后于1933年元旦攻占山海關,繼而日軍取承德,熱河失守,接著選擇近距離的平熱公路經古北口跨越長城,與此同時在東側的喜峰口、界嶺等長城關口全線推進。
日軍的步步進攻雖然遭遇當時駐守的東北軍、華北軍的頑強抵抗,但面對日軍先進武器的狂轟濫炸,守軍節節敗退。沿著平熱公路一路南來的日軍,幾天內就將戰爭拉到了古北口長城。北平、天津告急,華北危急!
面對急劇惡化的戰爭局勢,國民黨調整戰事布局,將正在南方“攘內”的中央軍派到北平參加長城抗日,新編17軍,由安徽無為人徐庭瑤任軍長。17軍軍長徐庭瑤保定軍官學校步科出身,三位師長均是黃埔一期學生,其中黃杰和劉戡兩位師長分別出生于湖南長沙縣和桃源縣,關麟征出生于陜西米脂縣。古北口抗戰命令是1933年2月25日下達,首支部隊25師戴安瀾團于3月9日抵達古北口,整個戰斗持續到5月底簽訂《塘沽協定》前才收兵。
《長城1933》講述的就是這段長達70余日的著名戰役,作品的史料主要來自黃杰將軍撰寫的《長城抗戰日記》以及徐庭瑤軍長、關麟征和鄭洞國將軍的相關傳記。我未曾踏過一寸古北口的泥土,未曾見過肉丘墳的忠魂,未曾見過八道樓子上的烽火狼煙,未曾與戰后余生的古北口人促膝談過心,我對這樣一次純憑史料和想象的寫作毫無把握,期待通過一次腳踏實地的采訪,增強對戰場的切身體會,在新書出版前修正可能存在的種種錯謬,我對這樣一次采風充滿期待。
這次期待已久的訪問一開始就充滿驚喜。在航班上,我看到當天出版的《環球時報》赫然刊登著剛剛發布的抗戰勝利80周年紀念活動標識,這一標識的主體部分正是長城,相關解釋是長城象征全民族眾志成城奮勇抗戰,寓意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偉大民族精神是抗戰勝利的決定因素。是啊,在中國廣袤的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還有哪一處地方比長城更能代表中華民族和這個國家生生不息的精神風貌?邂逅國家紀念活動標識,讓我原本基于家族情感的個人追思,陡然升騰為一種國家和民族情懷深切紀念。
事先聯系好的郝春來熱情地擔起了我此行的向導,他的祖父曾經是長城抗戰時當地一位積極的傷員救護者。古北口面積不大,郝春來在不太長的時間里就把我帶到了一個又一個的戰場和紀念地。一處低矮的土丘上立漢白玉“古北口長城抗戰七勇士紀念碑”,記錄著這樣一則動人故事:25師撤下來后,7名士兵堅守山頭,打盡最后一粒子彈,殲滅敵軍一個連后全部犧牲。
1980年先伯父黃杰詳細講述過這個故事,長城抗戰90多年后我親歷此地,仿佛還可見可聞當年戰士噴火的眼神、廝殺的怒吼和槍炮聲中滿含的憤怒。
從七勇士紀念碑出發,沿著土塘溝、隔山梁往北走,不遠處的蟠龍山盡收眼底,那里便是當年關麟征師與日軍首戰之地,爭奪的焦點是正前方的將軍樓。關于這一帶的戰斗,徐庭瑤軍長有過以下描述:古北口山枯嚴勁,上無蔭蔽,下不能塹。敵以飛機蔽空而來,自上下擊,萬炮彈訇,鐵飛山震,血肉狼藉,屢挫屢進,凡三晝夜。師長關麟征身先士卒,彈傷脛臂。
關麟征師遭重創后,古北口抗戰主要任務落在先伯父黃杰率領的第2師,而戰場已經南撤到古北口以南的潮河口—南天門—八道樓子一線。第2師接手古北口的防御后,深刻吸取關麟征師倉促投入戰斗來不及構筑工事、全體將士直接暴露在敵機轟炸下的慘痛教訓,嚴守該師“凡是到達一地,無論時間長短,都必須構筑壕溝壁壘和地坑,嚴防敵機的轟炸與襲擊”的軍令,兼之主動偷襲敵營后方,有效地防御了日軍的進攻,其中最為激烈的戰斗發生在潮河南岸的南天門。
南天門過去是清代皇帝前往木蘭圍場巡視習武圍獵時中途歇腳的地方,古北口長城失守后,這里是我軍和日軍反復爭奪的焦點,自然也是我軍投入兵力最多之處,面對日軍炮兵、騎兵合力進犯,先伯父沖鋒陷陣帶頭肉搏,雖然遭遇敵人輪番轟炸與攻占,仍然獨立支撐戰局一個月,是古北口抗戰中持續時間最長、殲敵最多的一支部隊,持續的拉鋸戰為隨后組織的《塘沽協定》簽訂奠定了基礎。在重彈齊發、土塹自墜、陵傾谷圯、山河破碎的對日鏖戰中,先伯父還以詩言志,戰事之余口占《反攻古北口》詩兩首:
其一
夜色凄其月不明,長廊徒倚聽鐘聲。望鄉樓上回征夢,古北城邊襲敵營。漠漠離懷傷五內,轟轟彈雨徹三更。且看一戰擒倭虜,留得云臺萬世名。
其二
南天今夜寂無聲,疾走銜枚襲敵營。勇士可能收古北,莫教殘寇渡長城。
90多年后,我得以訪問古北口,當年高大巍峨的南天門早已化為煙波浩渺的密云水庫北岸土梁的一處尋常豁口,但城樓根底的炭灰和黏土還在,仿佛訴說戰場的硝煙以及將士們為國捐軀的動人故事。
離開南天門,我在初夏溫暖陽光的照耀下逡巡于古北口的各處戰場原址和紀念地。
在潮河村,我遙想著當年一次殺害83名中國同胞的潮關口慘案;在古北口街道,我仿佛看到當年車水馬龍和繁密的軍需運輸;在楊令公祠,我看見當年馬不卸鞍、枕戈待旦的駐軍士兵。在古北口紀念館,大幅宣紙書寫的《陸軍第十七軍抗日陣亡將士公墓碑》強烈地吸引著我,這塊原本立于徐庭瑤將軍故鄉蚌埠的碑文由先伯父撰寫。
90多年后我默立于此,內心既莊重又激動,當我再次在這篇碑文中讀到:“夫人,誰不自愛其生,而將士前赴后繼視死如歸者何哉?蓋愛國之枕為忠義之氣所鼓動者而不能自已也”,我的內心已經掛滿了淚水。
更讓我自豪與驕傲的是,十多年前,我到訪云南騰沖時,威嚴肅穆的國殤園就懸掛著先伯父的大幅軍照,那里記錄著他率第11集團軍將士強渡怒江,成功攻克龍陵、芒市等地,會同中國遠征軍重新打通了國際交通線,為抗戰取得最終勝利作出了巨大貢獻。從1933年長城抗戰到1944年滇西緬北抗戰,差不多貫穿整個抗日戰爭全過程,他沖鋒陷陣于國家生死存亡之境。
國之良將,后世不忘,家族榮光,與有榮焉!
責編:劉茜
一審:劉茜
二審:印奕帆
三審:王超
來源:華聲在線



